无尽藏——内观中的生成与消逝
文/杨鉴
由“表面”到“体积”,数字化的离散重构之下,虚拟世界不断扩张,并入侵式地完成了对现实生活的复制、改造乃至封存。日趋消弭的边界、含混矛盾的主体以及不断封闭的路径,现实的世界在逆向地逼近着如电影放映时那般可视的渐近线,我们在真切地经历着时间层面的进展与某种层面的倒退。我们开始意识到,浮士德无需交换便可拱手递送自己的灵魂,人们争做撒旦的舞伴,作为个体的我们此刻承受着现实世界赋予我们的巨大的徒劳与无力。在此,宋琨试引述“无尽藏”的概念进而发问与寻找,并开辟出两条通道,它们既像是佛教文化中所提及的尘寰与灵世,又像是叔本华所述“感觉张本”中表层刺激所对应着的深度感知,也像是“论灵魂”中亚里士多德于对艺术作为物质与精神间连续统一体的假设。藏,既是永恒深藏,又是无尽宝藏。宋琨将一体两面的“藏”内化入她的艺术实践之中,并将其定义为更为通俗却又动人心魄的“千吻之深”与“泛灵的净界”,在享受“入世”的同时召唤“出神”。回看宋琨二十余年的创作历程,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两条彼此纠缠而又相互生发的线索,更是某种普遍的、无尽的且具启示性的变化循环。这一循环于撕裂与缝合中流经每处生命,并在生命体验与灵性的链接中,不断生成与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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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藏”:佛教用语,一谓佛德广大无边,作用于万事万物而无穷尽;一谓僧伽库藏,分信、戒、惭、愧、闻、施、慧、念、持、辦十藏,故又称“十无尽藏”。
类人的碎片
当我们较为系统地观看宋琨二十余年的创作时,不难发现,人体与肖像是她在任何题材与心境之下都难以割舍的母题。但可以明显注意到的是,其所绘物象与人体、形态常被分开处置,无论是借割裂图像作分离化处理的人物躯体,还是夹杂有混合身份体验的肖像创作,宋琨试图解构图像和叙事的常规逻辑,其笔下人物也好似某种被技术识别或者智能分割异化后的“人类碎片”。这一倾向愈演愈烈,近年来,宋琨将创作研究的主题对准了如鲛人、狼人、仙侠等具有海洋、游牧文化及宗教神话背景的属灵人形生物,并通过在这些对象表层嵌套其所关注的佛教、二次元、女优写真等元素,将这些散落的、不属于同一讨论层面的文化元素揉搓进入同一视觉载具之中。无论是绘画、雕塑还是MV、音乐现场,所有创作媒介在召唤人类灵性与野性回归的同时切断了观者由通俗人类身体形象所生发的基本想象及其与世俗禁忌感的链接,进而将可能性推向了更为广阔的想象力纬度。
狩猎自我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惯性的阻断有时不在于单纯描绘对象而在于艺术家自身对自我的认知和对外部的感受,在这里,宋琨持续性地将自己充当拓扑边界的变量,而自画像,则作为内观的一种方式贯穿了宋琨的创作,她以自我为狩猎对象,在将多个层面的流变汇录于自画像之上的同时,用这种自画像这一经典美术史议题去将对于绘画技巧的讨论后置,让人更为直观的捕捉艺术家对于自身变化的敏感传达,这些作品也由此在视觉距离之外拉扯出跨越纬度的情感纵深。
时空的圣痕
在此般研究方法和持续性工作的基础之上,艺术家驱使着观者将关注点投向躯体本身所传递的信息,在这里,即使是对宋琨的兴趣框架有所认知,把这些形象的出现简单地归结为赛博美学当中因数字视角的介入而产生“故障美学”,或是单纯的“欲望的图像志”都会显得过于武断与表面,唯有结合宋琨的学习20多年的创作脉络与底层的古典主义审美逻辑,将观察的视野扩展到整个艺术史当中,才能对其形成更为准确、全面的认识。艺术家主观的强调身体以及技术语言本身的质感,并将技术介入之后所导致的观察视角的改变移植到绘画当中,勾连起美术史上经典的视觉惯性,使得由古典意义上的“圣痕”所牵扯的心理痛觉得以被移植进入当代语境的系列作品之中,再加之宋琨于自我实验和颠覆当中,打断娴熟与卓越绘画才能所带来的绘画惯性,有意无意间,一系列本用于抵御传统枷锁的方法衍生出了新的侵犯、胁迫、限制与伤害,并伴随着具有宗教性的自我牺牲、殉难当中“圣痕”的视痛觉感受,逐步形成一种新的当代视觉洗礼。通过将艺术史经典图像逻辑接入自身形象系统之中,宋琨摆脱了情绪与心理分析的传统思路,使作品得以与浩瀚恢弘的历史时空相连,进而完成了人类具有共通性与永恒性的折磨和纠缠,并且触及物质性和痛触感的直接表述。
驭灵
在艺术家基于“泛灵净界”这一宏大虚构时空结构所绘制的大型系列创作中,科幻玄幻、宗教、异次元文化及自然元素形成了有机结合,并合力推动着一种象征结构的产生。宋琨意识到无论是宗教还是当下的技术美学都将在未来世界成为遗迹,因此她的艺术项目亦强调感官和视触觉的物质性以及对形式的细节关注。它们时常显得肉欲却理智,残忍但温柔,能窥探到艺术家对美与邪恶、色情与净化的相互作用的着迷,并唤起了某种带有“未来考古学氛围”泛灵世界观。此外,在宋琨如造物主般构建的系统当中,她塑造了混合身份和造型的“赛博格的身体”以强调生物存在中所蕴含的虚拟性和张力,阐述了泛灵论框架下的自然与流行文化的复杂关系。正因如此,宋琨如造物主般所描绘的躯体附加有某种超越任何概念化的物质性。而这些带有虚妄感的躯体的血肉成型的过程,则更像是一次文化生命的转化与变革。
本能写真
相较而言,以日常“写真”为核心的“千吻之深”则是埋伏于宋琨内心深处的最为私密而又柔软的个人线索。宋琨善于运用触摸般的绘画手法层层描绘那些私人的碎片叙事,在这里,深层而又真挚的情感得以交汇并共同织构出令人回味的图像,而当这些私人写真被置于公共的观看环境时,内部和外部空间相互交织,幻影般的景象渗透到物质世界。宋琨在这个过程当中敛起幻想家的锋芒——展示了俗世红尘的那一面,转而用最为真诚的绘画,音乐、歌词和影像去掀开表象的外衣,进而揭示某种令人深陷的、源于本能的、却又崇高的事物。这些充满宋琨特定形状的绘画与图像让我们认识到怀旧而又古典的私人情感作为全球文化的重要永恒特征,并从中推导出某些相互矛盾的观念的同时性,如反思与思念、疏离与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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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切肤之感的“千吻之深”还是超越现实的“泛灵净界”,“藏”在展览中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对于身体与皮层的描绘方式,展露着身体及其所指背后的“人本身”在不同文化中的批判性所在。在此,身体不仅是一种个人化的生命尺度,还是历史与当下、集体与个体经验的交汇。宋琨以纵贯二十余年的时间跨度和时空调度生成的融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创作线索,用视觉的形体延展了“无尽藏”的可观性和视触觉可能性,并将其所能覆盖的官能阈值进一步展开。艺术家似乎也在这一层超越却又及物的概念笼罩之下诉清了个人创作历程当中交染密织的情感线索,不再纠结现实世界与精神灵域的和解,也不祈求泾渭分明的自我离间与剥离。正如密宗里的辩经、六道中的轮回,辩与轮回本身既是初衷又是本质,取于藏而用于藏,将期间的生成与消逝置于永恒与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