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我和世界的边界
文/皮力
倘若说宋琨和别的同龄的艺术家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么最初的区别是在她身上有着两种截然不同油画的传统。因为种种原因,在复杂的中央美术学院求学期间,宋琨先是在以教授古典写实油画的一画室短暂地学习了一段时间以后,又在教授表现主义的三画室学习了7年。回首大学生活,宋琨曾说从绘画的技术气质上来说,她其实更偏爱古典绘画的那种安静而均衡的气质,但是她所不能接受的是古典技法和现实生活之间那种装腔作势的隔膜,而正是在这点上,她觉得三画室对现实生活的关照态度符合她和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容易让我们理解宋琨的作品,即它们的魅力恰恰在于语言和内 容之间微妙的差异。宋琨总是试图用一种特殊的东西将这个时代的纷繁芜杂整合起来,使其富有一种独特的光晕。这种整合并非古典意义上的美化,而是一种难以言 状的愿许和现实奇特的融合。即使从大学毕业开始算起,宋琨在当代艺术领域也先后工作了10年了,而正是这些难以言状的愿许一直贯穿在她的创作中,赋予她的 作品一种弥足珍贵的气质。 和那些70年代出生的美术学院的学生一样,宋琨这代人的人生经历在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小学中学高中一路读上来,高中时候开始学习画画,然后经过业余但特殊的艺术基本功训练,考上美术学院,然后学习外语读研究生。相比50、60年代的出生的艺术家,他们既没有坎坷的身世也不曾经历那些理想和政治风云的冲突与巨变。从学校到学校,唯一可以被看作是叛逆的东西就是两样,动漫背后自由叙事的可能和独立摇滚。前者因为中国保守的艺术教育体制的格格不入对这些艺术的学生有着诱惑,而后者则融合着青春期特有的冲动。时隔多年,正统教育之外的这两样东西都被保留在宋琨的作品中,时不时的冒出来推着作品往前走。七十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如果一路升学顺利,会在二十几岁那几年结束大学生活,走出校园。然后第一个问题就是:“画什 么?”。 “画什么”的问题其实是这一代人身份焦虑的集中体现;一方面是经过将近20年校园生活,如何获得和社会的关系在这个时候变得尤其重要,另一方面则是即使在艺术领域内部,样式和语言、学术和商业之间的竞争也尤其激烈。宋琨早期的作品反映的是这样一些身份焦虑。这些作品的对象是猫和兔子一类的宠物。这个时候的宋琨还是在延续三画室的表现主义风格,画面的色彩相对阴沉,为了追求强烈的对比效果,这些画面的色差被拉得很大,因此表现对象乃至图像本身就开始显得非常尖锐。这种尖锐的图像配合那些羸弱的动物,使得宋琨的画面显示出的是一种不安的神经质气质,一如那些动物从窝里探出头来,试图穿过人群走到街道或房间的另一头去时的那种不安和惶恐。但是这种惶恐的气质有时又表现出一种因为不安而应激产生的亢奋和叛逆。比如在2005年的南京的中国艺术双年展上,宋琨的作品是在一些人造的皮革上,描绘一起充满色情、人格及身份分析的画面,这些画面的叛逆性质和人造皮革的虚伪而 不稳定的材料性质相得益彰,使作品本身弥漫着一种腐朽糜烂的即兴和哥特音乐的气质。今天回头看,无论从对材料的敏感,还是从对图像的那种自由态度,在这批皮革绘画中凝结的气质一直存在着,它们有时是一些语言试验,但更多是一种油画之外的语言试验。
语言上的表现主义时期在宋琨的创作中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紧接着她就开始回溯到古典绘画的语言。“It is My Life”是这个时期的开始,也奠定了宋琨作品的视觉面貌。与其说“It is My Life”是一批绘画,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绘画项目,宋琨以统一的尺寸,按照每天一张的形式记录了自己一年365天的生活。这种将时间维度置入到绘画中同时 强调绘画的行为性和日常性的作品,充分反映了宋琨对于绘画在今天的局限性有着一种方法论上的自觉。(事实上,这种自觉也融合在后来的“昔珈”系列的作品中)。而在具体的语言上,这批作品更具有写实油画的特点,它的色彩层次和色差开始变得丰富而细腻,特别是在很多灰色的处理上完全体现古典绘画的那种优雅气质,让人在视觉直观上印象深刻。而从主题上看,“It is My Life”虽然还是延续了前几年的那种对于世界的不安,但是注意力却从单纯地关注外部世界,转向关注“我的生活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因此它的意义是双重的,一方面向外部呈现我的生活,另一方面也籍此获得对于自己与外部世界精准关系。这个系列作品的变得体现出相比表现主义时期更加自信而稳定的感觉。这些画 面信息量巨大,而且统一尺寸画面的重复,没有关联的画面之间的并置,非常接近电影中的“闪回”效果。有意思的是,这些画面中还包括着很多空白的画面,它们记录着艺术家因为诸如生病、宿醉一类无法工作的时光。这种闪回和空白的效果让这组作品变得鲜活而富有生活的质感,同时也解释出宋琨对于自我认识的清醒与自信。在经过迈向社会的惶恐和不安之后,她仿佛知道在语言没法达到的地方,沉默和记录或许是等待的最好方式。
“It is My Life”获得了始料未及的成功,大部分评价赞誉集中在宋琨的绘画尝试了古典和表现语言的结合上,这些赞誉甚至有时让人忽略了这些作品在绘画形式上的尝试。毕竟任何媒体都没有办法涵盖这么多的画面,但它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宋琨的这个绘画项目其实强化了人对于绘画本体的现场观看,而对于强调符号的中国当代绘画而言,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通过“It is My Life”她的自我认同和外部世界达到了和解,但是这个和解又是短暂的,它们在向外部世界坚定地呈现了自己内心世界的同时,也造就了宋琨的生活的改变。此后,她只是短暂的完成了一组名为“旅行”的作品。她用绘画的方式记录了在有着她心灵疗伤意味的旅行中,在某个站台上看到的火车内部的景象,二十几个同样构图的并置的画面表现了一列的车窗的世态。不同于“It is My Life”强调对自己关注的呈现,“旅行”强调的是对于别人的关注,而这种旁观视点的背后,则透露出“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寂寥,一种身处人群之中的孤独。这种寂寥和孤独在此化解为艺术家对于自我存在的不确定感,而这种不确定感体现为“旅行”母题在其绘画中不断出现。在更后来的“寻隐者不遇”中,她将自己数次的旅行比拟为唐诗中的一次不成功的寻访隐者的过程。这批作品将所有的景物和事件都统一在特殊的图像“羽化效果”中,无论是山水园林、水中风月 , 旅途中归家沉默的人,舞台上的女歌手,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宋琨在这个系列中,所寻找的并非是某个隐者,而是一种安顿自己心灵的方式,而结果却是无法找到,或者说隐者和那种安顿心灵的方式只是一个奢侈的精神幻想。 或许早年经历中独立摇滚气质的复活,每经历一个密集的绘画时期,宋琨就开始一些疯狂试验, 比如当年的人造皮革绘画。到了2008年,则是“昔珈.忘川”系列。“昔珈”是一个虚拟的,投射了自身存在的人物。而在这个项目中,她几乎完全弃绝了油画语言, 而是通过硫酸纸、素描、现成品、树脂、纸浆这些材料来完成语言的建构。如果说“It is My Life“建构的是自身现实生活的叙事的话,那么“昔珈”则是试图建构自我精神与记忆的叙述和了解。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宋琨对于绘画有着更加自由、轻松的态度。她把自己的幻想,记忆,互联网获得的现成图像以及对某些小物件暗号式的挪用融合在这些复杂的画面里。在自由的状态上,它们似乎更象随手勾勒的一个图像,而在语言构成上,它们则从通过单一手段确立叙事,转向了类似实验电子音乐中的“采样”手段,因此在精神气质和图像建构上,“昔珈”更加强调的一种自由。这种自由最后形成一种特殊的能量,衍生出最新的“千吻之深”。
“千吻之深”的灵感来源于一首经典的摇滚精神的老歌。但是母题却是“水母”。在宋琨看来,水母的透明、轻盈和它那种强烈的防备意识,似乎非常符合自己作为女性的存在意识。开始“千吻之深”系列的宋琨,已经在过去几年中,经历了人生和社会中 的变故与变化,如今身为人母,在这个系列中,宋琨所探讨的是灵与肉,精神与欲望的问题,“千吻之深”的两个部分都涉及到艺术家日常的生活,街头的乞丐,聚会上化妆、帷幄之中的缠绵甚至某些确实的日常生活中的疼痛等等。宋琨虽然诧异于内心精神与日常欲望之间“千吻之深”的距离,但是却全然没有道德主义的批判,相反她试图同时接受它们,并通过画笔对于画布的每一次触摸将这个断裂的世界重新聚合在自己能掌控的画面之中。这种清醒却温柔的母性状态其实和宋琨的人生历练有关,或许作为母题的水母意象所吸引艺术家的就是那种肉体与精神的透明状态,而它似乎正是宋琨想要成为的那种状态。真是这种透明的状态,“千吻之深”虽然具有“It is My Life”的语言特色,但是在图像感觉和精神气质上却更接近“昔珈”的那种自由和自信。
每每驻足在宋琨的画面前,如果你长久的凝视这些画面,凝视那些飞扬的树枝或者某个蕾丝花边的裙摆,你几乎是可以感觉到那些笔触触摸画布的瞬间,属于艺术家本人的 “画室时光”。在纷繁世事中,她们显得弥足珍贵。我们未尝不可以把绘画看作是艺术家宋琨触摸世界的一种方式,如同画笔触摸画布一样。如今,我们得以在一个相对的时间长度中来看宋琨的发展。相比很多艺术家而言,宋琨的作品实在是安静和没有野心的。驱动这些年创作的是一种单纯的欲望,即艺术家宋琨试图寻找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在现实、在精神上的关系,她幻想着一旦寻找到这种关系,她就可以坚定的存在。但是她又每每发现这种关系并非是一个稳定存在。她和这个世界的边界,就像她自己绘画中一个成熟时水果和斑驳的桌面之间的边缘线,它掩藏在阴影中,它只存在于不断的修正和彼此覆盖中。无论是“It is My Life”还是“寻隐者不遇”,抑或是现在的“千吻之深”,对于存在的焦虑造就了这些作品也造就了对于个体的独立叙述。绘画于宋琨而言,是一个触摸世界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正是秉持了这样的心态,你所感觉到是一种不断增强的宽容的能量和自信的状态。虽然是籍借古典的语言,但介入现实的愿望,使得宋琨获得一种开放的语言状态。无论是传统的油画,还是那些不同材料的试验和“昔珈”项目中材料与叙述的结合,宋琨在温情描述的同时,却不断推动着 绘画的边界。她的坚定和自信使得她的绘画能借用来自音乐、声音、电影等各方面的语言特性,从而让绘画获得一种特别的叙事能量。因此,宋琨及其同时代成长的这些艺术家和以往的中国当代艺术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们并非是创造一个符号和图像,从而让别人“记住”自己。相反,宋琨们希望别人能“知道”自己,所以宋琨所弃绝的是一条符号化定式和捷径,而是通过专注于内心的直觉,在图像之外用丰富多变的绘画语言,通过建构对于外部世界的多种叙事从而使自我获得坚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