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际十章
-根据宋琨“千吻之深”创作的短片小说
文/鲍栋
光,时光
当刘之达老到不可能再老,也就是说只差以死亡去完成自己的一生的时候,他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他闭着眼睛,但一些粒子轻轻地穿过他的眼睑,击中了他的视网膜细胞,每一次都像一枚小石子扔进池塘,他看见的光斑如水花闪耀。下意识地,他用手去挡,但依然不停有哗哗作响的闪光灯,仿佛是在梦境,但很快他清醒过来,G星喷射出的粒子暴风正在穿过他的身体。
他睁开眼睛眯着远方的那颗白色恒星,但只看见了一团光,变亮然后又变暗,一片寂静,不久又变亮,他知道,那是G星落下又升起,19分钟又过去了。
衰老
“衰老”的彻底消失要从A13代开始,实际上从A1代开始,甚至早在20世纪,人类就已经有了生物克隆与器官移植,但是只有到了A13代,真正的生物工程人才出现了。对于他们来说,衰老只是一种已经被攻克了的疾病,就像他们的祖先曾经战胜的饥饿、愚昧与不公。实际上从那时候开始,人类就无需为身体担心了,即使你受伤,修复好身体也只是一个下午的事情。
不过,那些更激进的族群并不满足于此,他/她们热衷于人体改造,比如脚上安装上轮子或者冰刀,这样他/她们就可以随时滑行了,比较时髦的还有安装上生物动力的腿和腰,这样即使跳上24小时的舞蹈也不会累。还有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她改造了自己的晶状体,为了使自己看见的整个世界都散发着极光似的光芒。
所有的这一切使得人生仿佛凝固了,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于是再怎么样都没有意义了。从A13世代开始,人类就不再有变化了,不再有死亡,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体,每一个人都只是名称不会变化,但他/她的耳朵、肺或鳃、鳞片、皮毛、斑纹,或者是那种来自于章鱼的变色皮肤细胞可能是上个星期才换上的。如果你身体上的所有部分,甚至记忆都可以换成更新的产品,那么你的生命实际上已经终结了,即使你还活着,但你只是一个东西、物品,而不再是人了。而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他/她可以没有性别,可以长翅膀,可以随时更换记忆,但是他/她不能没有死亡。从三十七世纪,也即是A16世代开始,这个观念突然出现了,就像公元一世纪的基督教一样,从一个很小的聚居地,突然传遍了整个沙际,尤其是那些几乎忘记自己原来身体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联合起来号召改变人的概念:当一个人死亡之后,才可以宣布他/她曾经是人。
随着这个观念确定为律法,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出现了,大量的自杀事件出现,甚至各处都有不同规模的集体自杀,或者伪造的突然死亡。于是又有了补充立法:任何形式的自杀都是不可接受的,可以获得“人”的身份的死亡必须是自然的死亡。实际上,在早就没有了疾病、残疾,并且生物技术(医疗只是其中一个分支)无处不在的A16世代,所谓自然的死亡只能是衰老。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想成为“人”,必须是经过一个衰老的过程而最终老死的。
莫奈的担心
和提香一样,上了年纪后,莫奈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两只眼睛都长了白内障,他眼前的风景像是透过铬黄滤镜所见的景象。但他自己并不知晓这些,只是觉得阳光下的风景越来越混浊,天空脏兮兮的,像那些沙尘天气。可都到了9月份了,一切都还没有好转,他害怕了起来。这是一个不可控制的世界,这个世界离他搭建了一辈子的视觉秩序越来越远。
如果莫奈移植了T91X002代的眼睛,他就不会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半夜的花园里画写生,甚至潜到池塘底部去观察那些透过睡莲叶子的月光。如果换成T92X002-1型号的眼睛,他就能看见紫外与红外光,但莫奈估计不会喜欢那种单色的景象。
有人告诉我他曾经见到过一种单一的蓝色,只有蓝,仿佛别的色彩都被摘除了。然而在那种实验室的情境下,观看已经不是通常说的那样了,那只是一个纯粹物理的因而也是纯粹观念的世界。纯粹的事物只能是疯狂的事物,那是一种疯狂的蓝。
眼与脑
刘之达是接受“人”这个观念的第二代,所以,他的身体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刻意保持着原样。当然,他的肺和心脏,部分脑,以及几节肋骨和胸椎都换过,但那是一次交通意外,所以他合法地使用了器官克隆。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出现过问题,此刻,那些粒子穿过的是他纯然属己的眼睛,虽然他看到的景象是被他的外植大脑校正过后的。
可做完白内障手术之后的莫奈呢,他的右眼恢复了对青色、紫色与浅红及暗红色的知觉,又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画画了,他校正了眼睛,以他脑中的记忆为准绳。但是,如果一个人既需要校正眼又需要校正脑,那又如何呢?
阑尾
从19世纪开始,物理学家们开始构想一种终极理论,他们想象世界是一只巨大而复杂的钟表,在其背部,每一个齿轮都与另一些齿轮衔接,在第一推动力上紧发条之后,这枚钟表就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那个时候,医生们也这样理解人体:身体如一个微型的世界,每一个器官都有它的功能,仿佛世界钟表里的齿轮,但是不久他们就发现了阑尾是无用的,甚至割掉才好。物理学家们于是受到了启发,他们开始了对宇宙阑尾的寻找……
沙际
“沙际”(intersand)这个词超越了“宇宙”及“世界”,成为了人们经常用来描述整体的词。它的基本含义是:如果你从某处位移到某处,从某个时间点渡往另一个时间点,或者,你从一个念头跳往另一个念头——有时候,你说某句话的时候突然想到另一句话——这些事情,或者说事物之间的偶然形成的关联性即是“沙际”这个词要把握的。
一个人从生到死也叫做“沙际”,虽然人们还不太习惯这么说,“沙际”更多地是一个哲学术语,但它在物理学家圈子里是被经常的使用,尤其是用于描述星系之间的跳跃。在DA15rt171大街,有一个酒馆就叫做沙际俱乐部,那些物理学家不在量子传输轨道的时候,就经常聚在这里,“沙际”这个词好像就是他们发明的,相应地,他们把那些传输站点叫做“沙子”。
为什么叫做“沙际”,也没有人考证过,大概来自“恒河沙数”吧……
物理学家的书
航行中的那些时光,刘之达经常想起博尔赫斯的小说,他尤其喜欢那些不断嵌套的故事,就像他自己的次方级沙际跳跃,量子传输使他时常在恒星巨大的引力间滑行,在一道引力潮汐与另一道的间隙里,适时地洞穿它们的力场,钻到阈限空间的背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从指间滑落的沙子。
另一个处于他意识深处的作家是伊曼纽尔·康德,这或许是他母亲的影响。对于物理学家来说,康德的不可知论提供了理解沙际的理论框架:“就像一捧沙子,你握住它,它就是手心的形状,你松开手,它就是空气的形状,落到地上,它就是土壤的一部分。”康德刚写完这句,就心满意足地撒上了吸墨沙。有趣的是,沙际俱乐部的人基本认为是康德的星云理论启发了他们。
仲明
仲明是博尔赫斯提到过的一位中国人。那个时候,元朝的大汗在搜寻一种蓝色的天鹅,宰相在天下各郡发布榜文,为了让世界各地的勇士、道士、水手、旅行家与博物学家都得知这个消息。
但没有人见过这种天鹅,据说,大汗是从一位游吟诗人那里听到了这种天鹅的蓝色。“那种蓝,就像婴儿第一眼所见的蓝,或者大漠中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看见的蓝”,仲明写到,“大汗迷上了这种语言中的蓝,每天都要听游吟诗人唱一遍”, 直到诗人突然去逝。
空虚的大汗逐渐消瘦,焦虑的宰相于是发布榜文:无子嗣的大汗将会把第一位找到那只蓝色天鹅的人作为他的继承人。天下各郡的勇士、道士、水手、旅行家与博物学家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终于有一天,侍卫向宰相通报:一个年轻人声称找到了蓝色的天鹅,正在禁宫外等待召见。可他被请进宫殿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实际上,“大汗早已死去,将军与大臣们都打算拥立已摄政多年的宰相”,仲明写到,“并没有这种天鹅,并没有这种蓝”——这完全是一件虚构的事情。
G星
没有人知道刘之达哪里去了,所以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在我们可以调阅的数据中,刘之达最后一次旋跳是在G星附近。G星实际上是一个正在塌缩的巨大星系,去过那儿的物理学家都说那里的环境极其恶劣,中子星和黑洞经常改变甚至直接吸噬掉量子轨道,他们的沙际架构经常遭到破坏,从而不得不重新绘制那些“沙子”的地图。
如果正在量子传输过程中的沙际站点被破坏了,那么传输中的人,以及他的一切信息都会消失,就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人们的记忆中还有刘之达,所以他并没有在传输中消失,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他可能活着,也可能已经死了,或者用物理学家们喜欢说的:关于他存在的信息是确实的。
“水母人”
而那些害怕死亡并拒绝衰老的人,叫做“水母人”。每三十年,她们会复原一次,大部分人是三十年,也有十几年的,其中最激进的那些人,每年要会去复原。如果你看见那些总是独自行动的,皮肤白得不象人类的人,她们大概都是刚刚完成复原的吧。按照现在的法律,“水母人”是不享有某些权利的,她们并不是完全的人,比如,她们不能组成家庭,更不能生育,因为当一个人选择了不死,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放弃以繁殖来延续生命的权利,或许是她不再需要了。当“水母人”的亲属相继去世之后,她们都只有独居,慢慢地,人们忘记了她们,她们也忘记了人们。
难以想象她们的生活,但据说她们是谦卑而见识非凡的,毕竟有的人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她们见过一般人即使知道但也无法体会的事,比如这好几个世纪的在她们看来毫无意义的变化,人们从这种想法跳到另一种想法,毫无头绪却盲目地争辩,禁止某些事情,然后又禁止相反的事情,只有足够长的年纪才能看清楚历史的无意义本质,并变得寡言少语。
然而有一件事情“水母人”没有预料到:记忆是有限度的。那些活得足够久的“水母人”开始逐渐忘记她们自己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甚至忘记了她们自己的来历,她们只是活着,但不知道是谁在活着,虽然身体还是一样的,但是存储在这具身体上的记忆已经逐渐不一样了,甚至有的人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到了后来,每次复原,她们都像是换了一个人。实际上,把她们叫做“水母人”就是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听说有一种叫做“灯塔水母”的生物能够重新回到幼体再次成长,她们就这般永远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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